今年春节的贺岁档电影 《满江红》 ，让一段引来近千年叹息的历史记忆被重新唤醒……

赵构，著名艺术家赵佶的第九个儿子，本是个闲散宗室，封“康王”。

不想金兵南下，家里人一夜之间全被掳去了北国，只剩自己孤身一人，20岁的他南逃杭州，在岳飞等名将的辅佐下重振家业，开创南宋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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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位渐稳之后，这位曾经英勇无畏的少年天子性情大变，在秦桧等人的影响下与金国和谈称臣。

终于，在南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除夕夜， 岳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令赐死，时年才39岁。 只留下了爱国名篇《满江红·怒发冲冠》，千古传诵。

岳飞的冤案被历朝历代不断演绎，自明代，人们便在杭州岳王庙前铸起了秦桧夫妇等人的生铁跪像，500多年来，坚固如斯的材质也因被砸烂而重铸了9次。

可见这段过于冤屈的历史，在一代代中国人心中留下了多深的历史创痕。

但无论是过去的话本杂谈还是今天的电影，它们虽然有助于我们了解故事的梗概，却无助于真实历史的理解。

岳飞、高宗、秦桧都是处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活生生的人，放在更宏观的中国古代史尺度下，用脸谱化的善恶两分法来给他们定性，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这便是今天，阿信结合台湾历史作家杨照先生 《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系列作品 ，想聊聊的话题： 岳飞悲剧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从两幅国宝级书法作品看赵构与岳飞君臣关系的变化

岳飞在《满江红·怒发冲冠》的第二阙写道：“ 靖康耻，犹未雪 ”。可以说是他一生悲剧故事的起因。

所谓的“靖康之耻”，表现在当时北宋的首都汴梁，基本上是不战而降的。金人兵临城下，然后开始提议和条件，宋人尽量答应而且努力做到。

不只是没有要死守的决心，而且对于金人所提的条件，也好像没有答应的底线。

于是到了靖康二年四月初五，原本的宋朝皇室乘坐几百辆牛车上路了，浩浩荡荡在金兵的监视下走了几天，直到四月十日渡过宋与辽的分界线，众人才大哭起来。

七月二十日终于抵达燕京，真是受尽了屈辱。

宋徽宗半身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皇帝被掳走了，但北宋并没有亡国。金人愿意取得人质后离开，因为他们知道宋朝还有军队，并没有打算要久留和宋人死战，选择先回去收拾处理新占领的辽国地区。

所以建立了由张邦昌领导的傀儡政府，但没多久，张邦昌也放弃了有名无实的“大齐朝”。

不只是“败”，而且是“耻”，那当然应该寻求雪耻。

可是这时候在临安即位的新皇帝—高宗，又是一个没有准备也没有积极意愿要当皇帝的人。 他在动荡中因祸得福，被金人看作是假皇族，所以不在一同绑往燕京的行列里，皇族只剩下孟皇后和他。

他不得不代表宋朝，这个王朝突然落在他身上， 他能做、他该做的，就是尽量保存自己，保存自己也就等于保存了赵姓的宋朝。

宋高宗半身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最具象征意义的是“泥马渡河”的故事，而且这“泥马渡河”的传奇，竟然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一次是北宋灭亡后要渡过长江，还有一次是已经在江南当上皇帝以后。

这在一般人印象、记忆中，高宗逃得多么艰险，多么辛苦。从北方逃到南方，从商丘逃到扬州，又一度到温州，还曾经逃到海上。

靠着韩世忠在“黄天荡之役”陷住金兵，加上岳飞追击金兵，才总算让长江以南没有敌踪。

接下来要介绍的第一幅国宝级书法，大约就写成于这一时期。

是赵构写给岳飞的亲笔信 《赐岳飞手敕》 ，如今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书法上看，赵构继承的是王羲之和智永一脉，结字妍媚多姿，清和俊秀，从中可窥其铁画银钩，一般认为其书法造诣已经远超其父徽宗。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前后，《赐岳飞手敕》，宋高宗赵构书。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重要是这幅书法作品的史料价值，就内容来推测，写成的年代应该是在绍兴四年左右。 这一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这是南宋建立政权以来第一次收复大片失地。

从行文来看，高宗热情洋溢。

“风霜已寒，征驭良苦，”是高宗对爱将的贴心问候。又言:“长江上流一带，缓急之际，全籍卿军照管。”是高宗把国家军事安危托付给了岳飞。文中末尾说:“如卿体国，岂待多言！”君臣正处于一段蜜月期。

但因为金人崛起极为快速，仍然保持着草原民族的性质，到了马匹难以派上用场的南方，他们的优势就消失了。

韩世忠在“黄天荡之役”号称“八千人困住十万人”的胜仗，其实相当程度上是靠地理地形，利用沼泽与河流，介于陆战与水战间的打法，击败了仍然抱持草原战斗态度的金兵。

经此一败，金兵也明白了地理上的不利状况，短时间内不会再轻易举兵南下。 宋金南北对峙的地理格局基本确定。

于是，到了第二幅存世的高宗对岳飞的亲笔信—— 《赐岳飞批剳卷》 中，语气就出现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绍兴十一年（1141），《赐岳飞批劄卷》，宋高宗赵构书。图：台北兰千山馆

这幅作品比前面的长得多，章法严整精湛潇洒，内容主要是在部署军事行动，让岳飞配合其他将领合围兀术，信的末尾高宗说：“ 春深，寒暄不常，卿宜慎疾以济国事。付此亲札，卿须体悉。 ”

表面上是提醒岳飞保重身体，实际上语气已经冷淡了不少，后世研究者认为此时的高宗已对岳飞起了杀心。

就在这封信写成之后的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宋高宗赵构下达命令：“岳飞特赐死。”

岳飞的军事目标从未得到皇帝认可？

岳飞的悲剧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产生的。

他是个武人，他真的想要雪耻和反攻，而且他够聪明，知道雪耻和反攻需要怎样的权力。

因而在皇帝和朝廷文人的眼中，他是个跋扈、难以节制的部将。

明崇祯，林有麟刻岳忠武王像

他不受节制的方式不是有宋一代特别忌惮的那种地方割据，而是不顾现实地一直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北伐上。

岳飞故事中最令后世愤慨的是宰相秦桧给予他的罪名。韩世忠问秦桧岳飞是因什么罪名被下狱，秦桧的回答是“ 事体莫须有 ”。

后世解释为秦桧嚣张跋扈，表示皇帝要杀他，或我要杀他，不需要理由。这样的解释使得很多人以为岳飞被杀是没有罪名的。

事实上有，而且有好几条明确的罪名。

杭州岳王庙神龛旧影，1906—1909年左右。

一条罪名是岳飞公然宣布要带十万军北伐，但当时他有权率领的军队根本没有这么多人。

他自作主张将刘光世所带领的军队也纳入自己的领导之下，这破坏了统帅号令体制。更严重的，皇帝并没有要北伐。

高宗皇帝从来不想北伐，这既牵涉到对于现实势力的评估，也牵涉到和徽宗、钦宗尴尬的关系。

岳飞聚集了大军，自己宣布要北伐，触动了宋朝最敏感的神经。

杭州岳王庙旧影，1906—1909年左右。

岳飞的另一条严重罪名是他曾经面见皇帝，要求皇帝“早立太子”。

在此之前，不是没有大臣给过皇帝类似的建议，然而不同的是，那些人都是自命“和皇帝共治天下”的文人， 武人从来不曾取得可以干预皇家事务的权力。

更麻烦的是岳飞是在高宗还没有生出儿子的情况下去做出这样的建议。当时高宗已经为了不育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岳飞还要他“早立太子”，岂不是意谓要他选一个不是他的骨肉子嗣来预先继承皇位？这是什么样的居心！

杭州岳王庙岳飞墓前旧影，1906—1909年左右。

岳飞的悲剧来自他从来没有得到皇帝和文臣的信任，他们不曾认可他的军事目标。

要达成那样的军事目标，他必须控有地方上的垄断性权力，的的确确就像唐朝安禄山那般的节度使所具备的。但在宋朝不可能再允许出现这种节度使，岳飞的做法只会让皇帝和文臣更加不信任他。

岳飞被杀后，南宋抗金的努力也大致结束了。

岳飞悲剧的背后

接下来，我们便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岳飞的遭遇。

后世传说的岳飞故事中，大反派大对头是当时的宰相秦桧。的确，秦桧反对岳飞，并阻挠了岳飞的北伐行动。

不过秦桧的行动，绝对不是单纯基于个人的用心、阴谋。 在秦桧背后，有当时绝对不愿意将徽钦二帝接回来的宋高宗；另外，他的背后还有“祖宗家法”和文官集团。

宋人讲的“祖宗家法”，基本上指的就是宋太祖和宋太宗两人所立下来的原则、典范。两个人前后相继确立的政治精神，一言以蔽之，就是“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

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要吸取自安史之乱到宋太祖黄袍加身这数百年间，造成中国“极乱之世”的武人乱政的教训，简单点说， 确立了“重文轻武”的基本方针。

南宋，刘松年所作《中兴四将》中的岳飞肖像。图：国家博物馆

而岳飞，刚好就是个要重点防备的——武将。

岳飞不是也会填词，留下了《满江红》这首经典名作？我们不是还能看到岳飞的文集？这些是事实，但在宋代，却不足以让岳飞取得文人、文官的身份。他不曾通过科举考试，他的成就始于北宋将亡时投军，他是个军人，就只能是个武将。

在“文武分途”的传统中，一个武将却有这么大的企图，后来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力，必然引发文官集团的高度不信任。 这种状况在宋朝层出不穷，几乎成了必然的模式。

武官什么状况下会赢得荣誉，从而获得影响力？必然是打仗，而且是打胜仗，随即在武官的系统中节节高升，然而一旦他升到一定程度，就会引来文官的侧目与猜疑：“武人、武将可以在社会上变得那么重要，拥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可以说，岳飞的悲剧有一部分是由宋朝这样的结构所决定的，改变不了。

理解岳飞还有一项不可忽略的重点，那就是， 岳飞触犯了另一项重大的禁忌，和齐安郡王赵士褭有公开的密切关系。

岳飞经常出入齐安郡王府，当他被召回时，齐安郡王还替他奔走，为他申冤，结果却让岳飞的罪状多加一条—结交亲王。还不只岳飞有罪，齐安郡王也犯了“结交将帅”的罪，因而受牵连而遭流放。

这就显现了宋朝裁抑武官的另一种规定，武官和宗室不能互相交接。

这包括在宋代人引以为豪的“祖宗家法”里，其明确规定“在宫有出入之限，有不许外交之禁”，“外交之禁”不是不能去参与办外交，而是具备皇室身份的人不得和外臣交接，和外臣之间只能有公事，不能有私交，更不能有婚姻关系。

宋太祖半身像。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条规定的实质又是“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 赵匡胤、赵光义他们看到唐末以降的诸多问题来自宗室，尤其是宗室和藩镇的联系勾结将外面的势力转化、恶化为宫中内部的问题，于是就制定了对宗室的严格管理办法 。

在宋朝，宗室子弟只能做一种官，叫作“环卫官”，顾名思义，指的是围绕皇帝、保卫皇帝的人。然而实际上“环卫官”只是个空名，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侍卫，也没有实际的职务，只是领有这样的头衔，有相应的官俸。

但重点是“环卫官”是武官，所以这些宗室子弟见了朝廷文官，就自动矮了一截。

于是“文武分途”又被用来管理宗室和外戚。

宋人画，《西园雅集图》

这些人在“亲亲”的伦常原则下，不能不被给予特权，但是“祖宗家法”规定他们可以做官、领高薪，却将他们牢牢地压住不能作怪。

压住宗室外戚的就是这个武官身份，让你无法和文官平起平坐的位子上。一直到南宋，宗室和外戚都只能叙武官品级。

从中国历史的全局来看，南宋立国初期的这段历史重点，因而也就不是岳飞抵御外患，而是在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环境下，对南方进一步的开发。

定都南方后，中国经济、社会的布局与结构，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尤其是城市的地位与作用，带动南方转化， 出现了从元朝延续到明朝的城市网络中特殊的南方经济。

也就是在唯物史观中所称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期”。

这些历史，犹如百脉汇川一样，塑造了我们现今生活的这个时代。

关键词： 祖宗家法 故宫博物院